2009年11月7日 星期六

開仁.〈印順導師畢生探究的問題〉.三、畢生探究的現實問題

三、畢生探究的現實問題


  談過影響導師的「法」與「人」之後,接著想從導師的自述中,了解其修學佛法想探討及處理的根本又現實的問題。導師窮其一生的等身著作,絕對沒有純粹為了寫作而寫作,為研究而研究的作品,如他曾說:「我不是宗派徒裔(也不想作祖師),不是講經論的法師,也不是為考證而考證、為研究而研究的學者。我只是本著從教典得來的一項信念,『為佛法而學』,『為佛教而學』,希望條理出不違佛法本義,又能適應現代人心的正道,為佛法的久住世間而盡一分佛弟子的責任!」[1]這是導師的初心,也是完成所有著作的結果。


(一)問題的引發


  導師在談出家的因緣時,特別點出他從自己摸索到決定發心出家修學佛法的動機。如說:「我總是這樣想:鄉村佛法衰落,一定有佛法興盛的地方。為了佛法的信仰,真理的探求,我願意出家,到外地去修學。將來修學好了,宣揚純正的佛法。」[2]而且還說:「我的修學佛法,一切在摸索中進行,沒有人指導,讀什麼經論,是全憑因緣來決定的。一開始,就以三論、唯識法門為探究對象,當然事倍而功半。經四、五年的閱讀思惟,多少有一點了解,也就發現了:佛法與現實佛教界間的距離。這是我學佛以來,引起嚴重關切的問題。」[3]


  問題的引發,促進導師不斷為此而尋找答案,在尋尋覓覓過程中,導師理出了一條清晰的理路,就是「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,去理解佛法的本源與流變,漸成為我探求佛法的方針。覺得惟有這樣,才能使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間的距離,正確的明白出來。」[4]也就是說,發現問題後,不能就坐以待斃,反而因為看清楚問題的癥結所在,然後運用恰當的方法,有效地處理問題。


  透過這項省思,導師明白了探求佛法的方針乃從「理解佛法的本源與流變」為著手處,「探其源、澄其流」成為導師治學的正確方針。導師這裡所謂的方針,就是他自己的治學方法,對此他曾說:「記起『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的差距』,決意要探求佛法的真實意義,以及怎樣的發展,方便適應而不斷演化。自己的治學方法,大概可以歸納為四項:一、從論入手;二、重於大義;三、重於辨異;四、重於思惟。」[5]


治佛教史,不是件容易的事,在不斷力求史實準確性的同時,導師保持著非常謙虛與寬廣的心態來處理,如說:「決不隨便的以自己的見解為一定對的。這樣的修正又修正,也就是進步更進步,漸漸的凝定下來。這樣,我的理解,即使不能完滿的把握問題,至少也是這問題的部分意義。」[6]


導師雖然參考與運用現代的研究方法,但是其內心的治學目的,終不動搖,並且從龐雜的史料中,看出佛法的特質所在,不隨波逐流,如說:「佛法(思想與制度)是有變化的,但未必進化。說進化,已是一隻眼;在佛法的流傳中,還有退化、腐化。(試問:)佛法為什麼會衰落呢!然對於佛法中,為學問而學問,為研究而研究,為考證而考證的學者,不能表示同情。我以為:


1、研究的對象──佛法,應重視其宗教性。


2、以佛學為宗教的,從事史的考證,應重於求真實。


3、史的研究考證,以探求真實為標的。在進行真實的研究中(從學佛說,應引為個人信解的準繩),對現代佛學來說,應有以古為鑑的實際意義。」[7]


基本上,導師以為不管是佛法或佛教史的研究,絕不能偏離三法印的準繩,因為這種世俗的心態,無法引導研究者達到佛法究竟的涅槃理想。


(二)處理的心得


  談完導師研究佛法的方法與態度後,可以從中得知導師完全以宗教師的身份在做研究,換句話說,他的研究純粹是為了修學佛法,為了闡揚佛陀契理契機的正覺教育。導師畢生處理種種歷史與思想上的問題,自心曾歸結過八項基本的見解,如說:「古代傳下來的佛法,我的基本見解是這樣的:[8]


1、佛法是宗教。


導師說佛法是不共於神教的宗教。導師重視佛法的「宗教性」,是因為自覺得了解佛法絕對不能抱著與一般文化或神教來理解,佛法不是抽象的思辨產物,更不是盲修瞎練的迷信。當然地,導師對於「宗教」之定義,若以《我之宗教觀》一書所說來看,確實是通用於其他宗教的。[9]不過,導師對佛教的特色,曾作過如的說明:


奧義書的思潮,釋尊所受的影響最深。理性的思辨與直覺悟證,為佛教解脫論的重心。佛教解脫道的重智傾向,即由於此。然而,深刻的了解他,所以能徹底的批判他。釋尊把理性的思辨與直覺證悟,出發於現實經驗的分析上。奧義書以為自我是真常的,妙樂的;釋尊卻處處在說:「無常故苦,苦故無我」。…他們以為是常住的,妙樂的,唯心的,是自我的本體。釋尊看來,簡直是幻想。反之,自我的錯覺,正是生死的根本。因為從現實的經驗出發,人不過是五蘊、六處、六界的和合相續,一切在無常變動的過程中,那裡有真常妙樂的自我?完整的佛教體系,出發於經驗的分析,在此上作理性的思辨,再進而作直覺的體悟;所以說:「要先得法住智,後得涅槃智」(雜阿含卷一四‧三四七經)。重視經驗的事實,佛教這才與奧義書分流。[10]


由此看來,「理性的思辨」和「直覺體悟」為佛法的兩大特色,簡單說就是信智合一。所以,導師總結說:「佛教的涅槃,不建立於想像的信仰上,建立於現實人生的變動上,是思辨與直覺所確證的。[11]


    進一步,導師強調說欲使佛法昌明,絕對不能讓佛法「俗化」與「神化」,印度的佛教先不說,就以本土的中國佛教而言,在清末民初時期,佛教專重死與鬼,這才讓虛大師提示「人生佛教」以為對治。然而,導師立足於佛法「以人為本」的立場來看待當時的現實問題,換句話說,藉由虛大師的啟發為基礎,進一步從阿含經找到「諸佛皆從人間」的有力佐證,重新倡導非鬼非神的「人間佛教」。也唯有人間佛教,才能闡明佛法的真實義。


 


2、佛法源於佛陀的正覺。


3、佛陀的說法立制,並不等於佛的正覺,而有因時、因地、因人的適應性。


4、佛陀說法立制,就是世諦流布。


虛大師曾說:「一切佛法,皆發源從釋尊菩提場朗然大覺之心海所流出。後來順適何時何機,所起波瀾變化,終不能逾越此覺海心源之範圍。」[12]瞭解佛陀化世精神的人,絕對會認同虛大師的這項認知。也就是說:佛的應機說法,隨宜立制,並不等於佛的正覺。但是適合於一切人類的所知所能,亦能依此而導入佛陀的覺海心源。所以導師強調說:「佛法極其高深,而必基於平常。」佛法的平實,就在人生活動中去發現與體證,如導師說:「緣起法,指出了一般人生活動的規律;八正道,指示一種更好的向上的實踐法則。」[13]從有情的三特勝──「梵行、憶念、勇猛」,淨化為圓滿的人格──成佛。


    導師對於史實流變的觀察,讓他明白了佛陀化世的真實與方便,如說:


深深的覺得:初期佛法的時代適應性,是不能充分表達釋尊的真諦的。大乘的應運而盛行,……確有他獨到的長處!……所以弘通佛法,不應為舊有的方便所拘蔽,應使佛法從新的適應中開展。……我從這樣的立場來講阿含經,不是看作小乘的,也不是看作原始的。著重於舊有的抉發,希望能刺透兩邊,讓佛法在這人生正道中,逐漸能取得新的方便適應而發揚起來![14]


由此觀之,佛陀的隨機說法與立制,有因緣時節的適應性,就人類的所能所知來說,真的有必要作契理契機的方便調整。佛法的世諦流布,不能沒有方便適應,卻也不能刻舟求劍而停滯於古代的。「正直捨方便,但說無上道」實為佛陀可貴之教示。導師以三法印的理念來看待演變中的佛教,對於「由微而著」、「由渾而劃」的史實現象,能把握如虛大師所說的方便的適應不能離開佛陀的覺海心源,堅定地說「部分偏激的發展」,會破壞佛法之完整性。這讓筆者想起導師在《成佛之道》序中所說:


佛法的多彩多姿,適化無方,凡不能統攝總貫,不能始終條理,都會犯上偏取部分而棄全體的過失。這種家風,使佛教走上空疏貧乏的末運![15]


總之,導師始終秉持著一項信念──「我不是復古的,也決不是創新的,是主張不違反佛法的本質,從適應現實中,振興純正的佛法。」[16]


 


5、印度佛教的興起,發展又衰落,正如人的一生,自童真、少壯而衰老。


導師自《印度之佛教》開始,就表示不同情於「愈古愈真、愈後愈究竟」的見解,確信印度佛教的興起、發展、衰落到滅亡,正如人的一生:「童真、少壯而衰老。」佛教在印度的衰滅,固然有外來的因素,但發展與衰落,應有佛教自身內在的主因,這是無法否定的事實。也因此,導師總結說:


我尊重(童真般的)「佛法」,也讚揚(少壯般的)初期的「大乘佛法」,而作出:「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,宏闡中期佛法之行解,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,庶足以復興佛教」的結論[17]


導師深刻地表現了「自我反省的勇氣」,也唯有在「以古為鑑」的心態下,才能抉擇出「利於人類」的佛法真實。


 


6、佛法不只是理論,不只是修證就好了。


導師曾以「理性的思辨」和「直覺體悟」為佛法的兩大特色,也就是說,「理論」與「實踐(修證)」是不能偏廢的,甚至於說由於佛教是德行為主的宗教,所以唯「信解行證」能完滿地表現佛教的特質所在。導師認為理論與修證的偏差,源自於實際行事的衡量結果,但是也不能因此而以偏概全,應該從完整的佛法中來看待此項問題,正如虛大師的「說大乘教,修小乘行」的理論,導師曾作過如此的說明:


如果是「純客觀的學術立場」,把他作為「一堆歷史資料」,研究研究,批判批判,理論是大乘,實行是自己那一套,那也許會說大乘教,修小乘行。然而中國傳統佛教,是作為自己的信仰,自己的思想;不僅是信受,而且要奉行。理論與實行,可能有距離,但在宗教領域中,不可能矛盾對立到如此──說大乘教,修小乘行。少許人也許會這樣,但決不可能是多數,千百年來都是這樣,要到虛大師才表現出大乘入世的悲懷精神。在宗教中,這種現象,論理是不應該的。所以說大乘教,修小乘行──這句話,中國傳統佛教者是不會同意的,我也不能同意這種說法[18]


導師的「理性思辨」,從來沒有離開過純淨的信心,因為缺乏對三寶之信念,已非佛法宗教性的特質所在了。


 


7、我是中國佛教徒。


中國的佛法源於印度,適應本土的文化而自成體系。導師接受自身的因緣,因為導師的出生、成長乃至出家皆在中國,當然地也會承認自己是中國佛教徒的。不過,在五蘊無我的前提下,身份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內心的超越,就如導師自己說:「我尊重中國佛教,而更重於印度佛教。我不屬於宗派徒裔,也不為民族情感所拘蔽。」[19]


  導師曾受覺音論師對阿含經的判攝所啟發,繼而將這一啟發對應於佛教的發展史上,因此對教史的演進,有過如下的判攝:[20]


佛法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第一義悉檀………顯揚真義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┌初期……對治悉檀…………破斥猶豫


      大乘佛法─┤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└後期……各各為人悉檀……滿足希求


      秘密大乘佛法…………世界悉檀…………吉祥悅意


導師對於這一判攝,覺得說這是佛法發展階段的重點不同,不是說「佛法」都是第一義悉檀,「秘密大乘佛法」都是世界悉檀。導師明確的說明:


佛法一切聖典的集成,只是四大宗趣的重點開展。在不同適應的底裏,直接於佛陀自證的真實。佛教聖典的不斷傳出,一直就是這樣的。所以佛教聖典,不應該有真偽問題,而只是了義與不了義,方便與真實的問題。[21]


由此觀之,導師雖然遍學三藏,卻從不掛一漏萬、捨本逐末,深刻地體會了佛陀懷悲人間的心情,甚至於說:


佛法的「世間悉檀」,還是勝於世間的神教,因為這還有傾向於解脫的成分。佛法在流傳中,一直不斷的集成聖典,一切都是適應眾生的佛法。[22]


流傳中的佛法,有它時間與空間的適應性,而一切聖教都是佛陀「覺海心源」所等流宣布的,所以不應該徹底否定某些佛法。但是導師有別於一般宗派徒裔的包袱,不會單純地為了某一學理或修行方法而捨棄其他。


 


8、治佛教史,應理解過去的真實情況,記取過去的興衰教訓。


導師曾將印度佛教的演進過程,形容為人的一生,也就是說有興盛與衰亡的事實,從這些無常無我的法則下,如何發現內在導致衰落的內在因素,而懲前毖後呢?又如何抉擇這多采多姿的佛法,並加以洗鍊之呢?這種種問題,成了導師修學佛法的原動力,如《印度之佛教》序說:


自爾以來,為學之方針日定,深信佛教於長期之發展中,必有以流變而失真者。探其宗本,明其流變,抉擇而洗鍊之,願自治印度佛教始。察思想之所自來,動機之所出,於身心國家實益之所在,不為華飾之辯論所蒙,願本此意以治印度之佛教。[23]


  古德云:「為學日增,為道日損」,想必導師窮其一生致力於「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的差距」之問題處理,所得之收獲,絕不會因為「為學日增」,而讓自己迷失了最初的動機,反而因為在思想上的不斷突破前進,更讓自己對佛法與佛教有了完整性及全面性的認識。導師甚至於作過如此的結論說:「我立志為佛教、為眾生──人類而修學佛法。重於考證,是想通過時地人的演化去理解佛法,抉示純正的佛法,而丟下不適於現代的古老方便,不是一般的考據學者。」[24]


  另,導師還說道:「我以為,佛法不能沒有方便,不能不求時地的適應,但『對於方便,或為正常之適應,或為畸形之發展,或為毒素之羼入,必嚴為料簡,正不能率以方便二字混濫之』。」[25]也就因此,而說:「佛法有所以為佛法的特質。怎麼變,也不能忽視佛法的特質。重點的,部分的過分發達(如專重修證,專重理論,專重制度,專重高深,專重通俗,專重信仰……),偏激起來,會破壞佛法的完整性,損害佛法的特質。」[26]


導師雖然自己強調說「從不空言改革」,而希冀「以事實來證明」,若以導師畢生的努力結晶來檢討的話,請問導師「證明了什麼事實」呢?從導師的研究成果來看,筆者以為:導師確實證明了要處理「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的差距」之問題,一定要從「思想上」著手,對正法有了準確的認知,自能辨識方便與真實,更能從佛法大海中,抉擇適合「此時、此地、此人」的佛法,讓佛陀的正覺教育,普化十方。所以導師說:「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演變過程中,探求契理契機的法門;也就是揚棄印度佛教史上衰老而瀕臨滅亡的佛教,而讚揚印度佛教的少壯時代,這是適應現代,更能適應未來進步時代的佛法!」[27]


  探討問題後,要具體的提出可行的方法,才是完善的理論。導師從這治史的過程,有過如此的發現:「印度佛教(學)思想史,一般都著重於論義。……我對印度佛教的論究,想理解佛法的實義與方便,而縮短佛法與現實佛教間的距離。……希望誠信佛法的讀者,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流變中,能時時回顧,不忘正法,為正法而懷念人間的佛陀!」[28]也就因此,導師說「我在這樣的抉擇下,推重人間的佛陀,人間的佛教。」[29]當然,懷念人間的佛陀,對每位佛弟子而言是無可厚非的事實,可是佛陀在世間的化跡只有八十年,而佛教至今已有二千五百多年的歷史,試問這漫長歲月的演進中,怎不需要有人「探其宗本,明其流變,抉擇而洗鍊之」呢?因此,先不論導師的研究成果如何?光是這份真誠的發心,已足以讓後學們效法不盡了。


    導師從第一本佛教史的著作──《印度之佛教》,直到最後一本《印度佛教思想史》,前後都一致的詮釋其「抉擇而洗鍊之」的創見──「立本於根本佛教之淳樸,宏傳中期佛教(指「初期大乘」)之行解(天化之機應慎),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,庶足以復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也歟!」[30]從此不難看出,導師自始至終的治學理念並無改變,終究有力地處理了「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的差距」問題。








[1] 《華雨集第四冊》p.47




[2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6




[3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5




[4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10




[5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39-p.41四項方法的內容省略。




[6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43




[7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49




[8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50-p.54(摘要)。




[9] 《我之宗教觀》p.4




[10] 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p.87-88




[11] 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p.98-99




[12] 《無諍之辯》〈談入世與佛學〉p.203




[13] 《佛法是救世之光》p.147




[14] 《佛法概論》(p.a1-p.a2)




[15] 成佛之道》p.a2




[16] 《華雨集第四冊》p.2




[17] 《華雨集第四冊》(p.18)




[18] 《無諍之辯》p.179-p.180




[19] 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(p.a4)




[20] 《華雨集第四冊》p.30




[21] 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p.878-p.879




[22] 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》p.879




[23] 《印度之佛教》p.a3




[24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50




[25] 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15




[26] 《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》序p.3




[27] 《華雨集第四冊》p.70




[28] 《印度佛教思想史》序p.7




[29] 《華雨集第四冊》p.47,有關導師「人間佛教」的理論與實踐,請參考《人間佛教論集》。




[30] 《印度之佛教》p.a7,《華雨集第四冊》p.2p.33,《華雨集第五冊》p.17,有關各期思想的取捨,導師有詳盡的說明,此不重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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