象牙塔外的世界
──對季羡林幾段話的反思──
很久沒有看書了,真的。近來欣聞同學從大陸請回來(大陸)近代有大師級人物之稱(中華佛研所李志夫的稱譽)的《季羡林文集》二十四卷,喜出望外,借出了其中有關「佛教」的一本著作來翻閱。通常自己有個習慣,就是要讀某作者的思想時,都欲先了解其根本思想,及其研究與寫作的目的,因為這是他撰文背後欲傳遞的精神,即根本又重要。
拜讀了他第七卷〈我和佛教研究(寫於1986年)〉及〈研究佛教史的意義和方法(寫於1987年)〉的兩篇短文後,有被狠狠括了一巴掌的感覺,臾那間清醒了一番!起初有些情緒波動,後來回想一下,何不將之作為借鑒,激勵自心更勇往直前呢?活在象牙塔內已經六年了,真的極少有因緣看到如此翻動心情的文字,這或許是因緣成熟吧,讓我重新思索象牙塔外的世界,畢竟總有一天我們還得要真實面對的!
我們是佛教的宗教師,用現代的術語稱為有佛教專業氣質(professionalism)的人士,所以我們要有能力回答像季羡林學者所提出的疑問,如果發現自己還不是把握十足的話,就該自己加油了!記住,象牙塔外的世界,不是我們可以用「推論」可以完全了解的,你一定要走出象牙塔,才有辦法真正與外界的人接觸與對話。
季羡林文中的要點,現歸類節錄如下:
*〔資深的學歷〕
1、我接觸到佛教的研究,已經有五十年的歷史了。
2、1935年,我到了德國哥廷根,開始學習梵文、巴利文和吐火羅文,算是我研究佛教的濫觴。
3、研究方法…必須掌握多種外國語言。有一點梵文和巴利文的知識也是必要的。…此外,英文、德文、法文、日文、俄文,最好多會幾種。「韓信將兵,多多益善」,不懂外文,無法進行佛教史的研究。另外,對於中國思想史和歐洲思想史必須具備一定的水平。過去唯心主義哲學家那一套思維方式,也必須熟悉。(按:他本身就是具備這些學問的大學者。)
*〔研究的心態〕
1、我從來沒有信過任何宗教,對佛教也不例外。
2、對世界上任何的宗教,只要認真地用科學方法加以探討,則會發現它的教義與儀規都有一個歷史發展過程,都有其產生的根源,都是人製造成的,都是破綻百出,自相矛盾的,有的簡直是非常可笑的。因此,研究越深,則信仰越淡薄。如果一個研究者竟然相信一種宗教,這件事情本身就說明,他的研究不實事求是,不夠深入,自欺欺人。
3、馬克思主義對宗教的評價是眾所周知的,從本質上來看,也是正確的。
4、我記得,馬克思講過一句話,大意是:宗教是有宗教需要的人們所創造的。
5、我們信仰馬克思主義,我們是唯物主義者。宣傳、堅持唯物主義是我們的天職,這一點決不能動搖。
6、我認為,對任何宗教,佛教當然也包括在內,我們一方面決不能去提倡;另一方面,我們也用不著故意去「消滅」。唯一原因就是,這樣做,毫無用處。
7、宗教是人類社會發展到某一階段產生出來的,它也會在人類社會發展到某一個階段時消滅。
8、宗教會適應社會的發展、生產力的發展而隨時改造自己,改變自己。(他舉日本和尚可以結婚為例!)
9、人類的思維有一個奇怪的現象:真正的內行視而不見的東西,一個外行人反而一眼就能夠看出來。
10、據我個人的看法,在今天的中國,研究佛教首先必須懂得馬克思主義。我并不是說,照抄馬克思主義的詞句,生吞活剝,生搬硬套,斷章取義,捕風捉影。那種做法本身就是違反馬克思主義的。我只是說,我們必須掌握馬克思主義的精神特質,缺少這一點,必將陷入迷途而不能自拔。
*〔研究的方向〕
1、我們一定要屏除一切先人之見,細致地、客觀地、平心靜氣地對佛教對中國文化的影響進行分析,然後再做出結論。只有這樣的結論才真正有說服力,因為它符合客觀事實。
2、佛教原產生於印度和尼泊爾,現在在印度它實際上幾乎不存在了。現在的一些佛教組織是人為地創辦起來的。為什麼會產生這個現象呢?印度史家、思想史家有各種各樣的解釋,什麼伊斯蘭的侵入呀,什麼印度教的復活呀。但是根據馬克思的意見,我們只能說,真正原因在於印度人民已經不再需要它,他們已經有了代用品。佛教在印度的消逝決不是由於什麼人,什麼組織大力宣傳,大力打擊的結果。在人類歷史上,靠行政命令的辦法消滅宗教,即使不是絕無僅有,也是十分罕見。
3、我個人研究佛教是從語言現象出發的。我對佛教教義,一無興趣,二無認識。
4、弄不清印度文化,印度佛教,就弄不清我們自己的家底。
5、不弄清印度佛教思想的發展,中國的思想史的研究是無從著手的。
早前對季羡林的名字很陌生,然而讀到《中華論叢第四輯》之《季羡林佛教學術論文集》時,對於他剖析〈原始佛教的語言問題〉(共三篇)的功力,默而讚賞。在台灣出版這一本論文集,並未收錄上述對佛教批判的兩篇短文,我想若果此二文在書中出現的話,想必也會受到台胞的杯葛吧!
這兩篇短文寫了將近二十年了,孤陋寡聞的我未聽聞過有誰批判過這位有五十年研究素養的大學者。今天我們讀到了此文,極可能依舊保持默然,一來我們沒有那種素養與他來作討論,二來我們不了解象牙塔外的狀況,您說我們除了默然以對,還能怎麼樣呢?
活在沒有外來刺激的象牙塔裡,其實是弱不禁風的。說教史,誰者敢挑戰Lamotte的印度佛教史呢?說戒律,誰人能寫出像平川彰的律藏之研究呢?……這不是放馬後炮的心態,而實是感慨自己的不夠用功。
原來我很想將對季羡林的觀點作些評論,後來想一想,倒不如讓大家腦力激盪一下。不過,千萬莫止於「這根本是誤解了佛教的思想」、「這只是唯物主義的觀點而已」、「他的研究動機不正確」、「無理取鬧的門外漢」……,要「具體一點」,要「有說服力」,要「有根據」,要「吻合現代學術標準」,要「寫出來」…!
我們目前接受的是佛教的『專業訓練』(而且還特別強調有「慧學」的特色!),請問大家讀了當代大師級季羡林的內心話,有什麼想說的嗎?
* 李志夫 教授對季羡林的稱譽,完整的文字如下:
『季羡林先生是我政府在抗日戰爭前,從清華大學保送到德國哥廷根大學之交換留學生,政府撤離大陸前返國在北大任教。季氏因醉心印度、佛教文獻及中印文化交通史之研究,加之他對印度、乃至中亞古典文字之精湛素養,其著述往往發人之所未發,實為我國當代大師級人物之一。』
─寫於《季羡林佛教學術論文集》封底─
/開仁.寫於2001-12-2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