試論「思想史」對建立「佛法知見」的重要性
──以印順法師《印度佛教思想史》為主──
釋開仁 撰(2003.5)
§1.前言
綜觀現代的佛學研究,佛教史已經成為必備的學習範圍,這也是近幾年來佛學界的普遍傾向,是過去不曾有的熱潮學風。
眾所周知,走過的路必留下痕跡,佛教自世尊入滅後至今,已有二千多年的歷史事實了。然而,佛教發源於一個不重視歷史記載的國度──印度(India),造成佛教許多本來用記載就可以解決的問題,反而因為民族(不重視歷史記載)的特性,而留下了非常多後人無法徹底了解當時事實的內容,徒增後人不必要的推理與考察。不過,從印度民族另一角度重視現生解脫生死的觀念看來,這種個性則顯得是很自然之事了。
近代對佛教史的研究成果,相關於年代等的考察,似乎沒有不是從阿育王(Azoka)治國的年歲為標準的,這主要是因為阿育王在世的時代,留下很多有歷史性的文字記載,像阿育王所造的大石柱等都有刻著其於某年來此巡禮的銘記,如此往上推算,自是可以推定世尊在世的年代。但是,這種歷史的考察和推究,純粹是「接近少分事實」的真相而已(至少各派的傳說就異說紛紜了),無法很肯定的證實它存在世間的真正面貌。
話又說回來,世間沒有不變異的人事物,所以包括佛教的存亡於世,必然也會被這不變的理則所支配。基於這項認知,要了解二千多年前的佛教情況,若不透過史記的考究,很可能連「接近事實」的「少分真相」也會消失掉,因此為了更了解佛在人間(出生、遊化、入滅)的事實,為了釐清佛教流傳的真相,為了掌握佛法思想的演進過程,現在的佛教徒有認識佛教歷史的必要。
本文不是在泛談佛教歷史的發展過程,原因主要有二:一是因為目前已有太多的研究成果,不須作重複的工作;二是歷史的考察非是筆者的專長,無法取得更新的發現與成果。考量至此,筆者僅希望透過前人(以印順法師《印度佛教思想史》為主)對歷史的研究成果,試圖掌握「(印度)佛教思想」的「發展脈絡」,且從中嘗試了解「思想史」對建立「佛法知見」的重要性。
§2.剖析印順法師對『思想史』之獨到見解
印度的佛教,從佛法的體系來說,是世尊法身慧命的活水源頭,沒有了印度的佛教就沒有北傳、南傳、藏傳等的佛法思想了。研究印度佛教史絕非猶如一般史學家的文物考古,或是文獻資料的陳列與堆積,佛法重視對生命的覺悟,如果說了解佛教的歷史純粹為了滿足個人私欲的話,而不能從這時間的遷移嬗變當中體會出佛法精神的可貴,這已非是佛法的研究了。
印順法師是近代(漢語系)研究印度佛教(思想)史的卓越者之一,在其等身的著作當中,相關印度佛教(思想)史內容的著作非常多,書目於此略而不述。然而,筆者欲先敘述印順法師研究『印度佛教思想』的動機與目的,如他說:
印度佛教(學)思想史,一般都著重於論義。……我對印度佛教的論究,想理解佛法的實義與方便,而縮短佛法與現實佛教間的距離。……希望誠信佛法的讀者,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流變中,能時時回顧,不忘正法,為正法而懷念人間的佛陀!
筆者將法師的動機作三方面來分析:一、見於近代史學家的研究方法與成果,大部分偏重於論義的方式,無法讓人從理性的分析當中,看出佛法適應世間的普遍性質;二、「想」從理解佛法真實義與方便道之中,取得「縮短」佛法與現實佛教間距離的理想;三、從考證、推論佛教思想當中,追溯人間佛陀的全貌。
從法師治學的態度明顯顯示,研究歷史與思想,絕非純粹為了研究而研究,尅實欲透過這文獻的考證,來發掘正法存在於世間的真實面,更為了讓正法利濟有情、久住世間而開發適應眾生的方便。在法師研究當中,最令我感動的莫過於其對世尊(與其教法)的那份忠實,肯認「佛教聖典,不應該有真偽問題,而只是了義不了義,方便與真實的問題」,甚至於獲得一個結論就是:「佛法在流傳中,一直不斷的集成聖典,一切都是適應眾生的佛法」。
接下來要討論的是法師對於『思想史』的獨到見地,試圖以筆者的理解來剖析其背後所隱藏的深義。(針對其在《印度佛教思想史》「自序」的扼要歸納中,作一鳥瞰式的探究。)
開宗明義,法師肯定的推論說:
「佛法」在流傳中,出現了「大乘佛法」,更演進而為「秘密大乘佛法」,主要的推動力,是「佛涅槃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」。
此項推論,是其對於『治(思想)史』的最大發現,亦可說為整個印度佛教發展史上的潛在動力。在這項認知當中,法師以為宗教徒對於教主的緬懷,是非常情感性的,而且可能還有很多的「想像」成份,這是一項事實。不過,筆者以為:若放眼視世間的所有宗教,自教主的創教至今,那有一個宗教不是因為緬懷教主(的威德與偉大),而開演出各式各樣的教說與方便的。只是佛教擁有別於其他宗教的特殊處就是,縱使緬懷教主,亦非為了永遠成為教主的奴僕而已,其有發之於情感的層面,也有完成於理性的同一修證,與佛無異,同座解脫床,同入一真如法性。
法師認為這個「懷念的力量」,牽動了整個印度佛教(思想)史的推進步驟,而且是有跡可尋,當然這一定會出現「先後」的思潮演化,其中不得不留意的是,一旦落入文字記載的考究,必然會陷入一個思想「推陳出新」的局面;換句話說,就是在研究思想演進的過程中,勢必要將思想發展作「機械化(或稱進化論)」的分割。如一般所言,先有原始《阿含經》,再有部派的諸論典,末流才出現大乘的經論。這種思想的切割,會容易讓人產生誤解以為:一個思潮結束後,方有另一新的思潮崛起,這是非常「直線式」的思考模式,而且也容易掉入「越後越假」的窠臼之中,這對一個修道人來說,是一項很殘酷的抉擇,所以也難怪有人會反對修行不需要『佛教(思想)史』的認知(待第四節(§4)再詳加說明 )。
有了上述的認知,現在稍微整理法師對佛教思想發展的始終歷程:
【佛法】
第一:
(1)事相上:對佛的遺體、遺物、遺跡的崇敬。如建塔供養,使佛教界煥然一新。
(2)意識上:在仰信中傳出世尊過去生中的大行(「本事」、「本生」、「譬喻」),出世說法的「因緣」。
第二:「希有的佛功德,慈悲的菩薩大行」,成為部派
所共傳共信。
第三:修學次第「先知法住,後知涅槃」,重視從緣起
入門。
【大乘佛法】
第一:
(1) 信仰菩薩:於十方佛前懺悔,發願往生他方淨土。
(2) 悲願菩薩:願在生死中悲濟眾生,及大菩薩的示現。
(3) 利慧菩薩:直接體悟「一切法本不生」。
第二:初期大乘經重視「念佛」、「見佛」。主要的二流是:(1)無所念名為念佛的真實觀,是重慧的菩薩行;(2)觀佛相好、唯心所現的勝解(或假想)觀,是重信的菩薩行。
第三:直顯涅槃深義。(將佛法「境→行→果」的所有過程都解釋為涅槃義)。
【後期大乘】
繼承大乘本性寂滅的思想,孕育出一切眾生有如來(胎)藏,我,自性清淨心的真常思想。
【秘密大乘】
再秉持如來藏是佛智與色相莊嚴的本來具足,與「念佛」的是心作佛、自心是佛相通,這才觀自身是佛──「天慢」,發展為即身成佛的易行乘。
法師終結說:「正法」由緣起論而發展為法法平等無礙的法(本)性論;又由法(本)性論而演化為佛性(如來藏)本具論;再進就是本來是佛了。
從法師簡單的幾句話中,明白可以掌握『(佛教)思想史』的始終歷程:
「正法(緣起論)」→法本性論→佛性本具論→自身是佛論。
「佛法」→「大乘佛法」→「後期大乘」→「秘密大乘」。
筆者感覺:這項思想的發展歷程,還不是很難發掘,倒是法師最獨具慧眼的指示出:「念佛」,是從「初期大乘」,「後期大乘」,進入「秘密大乘佛法」的通途。
這個佛法思想脈絡的「通途」,是演進一切佛法最有力的總線索,因為「念佛」就是「對佛永恆懷念」的一種直接投射,一種將生命完全投入的感覺,一種對佛與法最直接的誠敬。
話又說回來,單單一個「念佛」的因素可以造成整個佛教思想演進的事實嗎?這個必須要有次第的予以解說。
對世尊的信敬與思慕,造就佛弟子在事相上造塔、像等來滿足信仰的心情;在意識上則思索佛與聲聞弟子之差異性,繼而追溯到未成佛道的菩薩因地修行──波羅蜜,開演出「本生、譬喻、因緣」的傳說思想,來加強一般人(對正法)的脆弱心志。
對於世尊種種修菩薩道的傳說,部派之間是共同信仰的,甚至於像大眾部理想的佛陀觀,將世尊視為如「萬能」般的存在;就基於佛壽無量、法身無邊等的自由思潮,引發了「十方世界有佛出世」的觀念,成為仰信現在(十方)有佛在說法的派系。
瞭解了世尊的修行因地,當然自會有見賢思齊的崇高發心──菩提心,累生累劫長久在生死輪轉中修難行之道,嚮往成就無上正等菩提之果。可是,這類精神縱然偉大極了,卻不是一般人所能夠堪忍的,真所謂「嚮往有心,承擔無力」,於是繼承「佛法」的方便,說佛前修懺悔、勸請、隨喜,而迴向菩提,正式進入「大乘佛法」的領域之中。
真正「大乘佛法」的難行道──深觀與廣行,不是一般重信仰的佛教徒所能履行的法門,因此,不得不開演出像「十法行」等的方便法門,來引導這些有心實踐佛法的信徒。
「佛法」的方便法門其實非常的多,最為普及化的就是「六念(佛、法、僧、施、戒、天)法門」,而「念佛」是特別發達的!有一點可以留意的是,早期世尊在世時的佛隨念法門,只是憶念佛的無漏功德而已,但是當世尊入滅之後,念佛法門則演化成取(佛像)相而念佛的色身。這當然與象徵世尊的遺物(塔、像、足迹等)信仰的流行有關,於此則暫不考察之間的因素。
修行者一心繫念(「念smRti」是憶念或明記不忘的意思)世尊的影像,其心中自然會有佛現在前的經驗;依據這種修驗,得出「自心作佛、三界唯心」的理論。這到了後期大乘時候,發展為重視如來藏、我是相好莊嚴,自性清淨心是眾生本具的思想,所以念佛不只是念三世十方佛,更要念自己即身是佛、即身作佛,這才正式邁入所謂「秘密大乘」的佛法了。
印順法師對於佛教的演變事實,為此曾作過一項決定,他說:「大乘佛教的無限寬容性(印度佛教老化的主因),發展到一切都是方便,終於天佛不二。」「我從印度佛教思想史中,發見這一大乘思想的逆流──佛德本具(本來是佛等)論,所以斷然的贊同「佛法」與「大乘佛法」的初期行解。」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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